《天下》獨家揭露，一批美國法院勒令聯電交出的關鍵證據，竟然直到審判最後一天，才戲劇性的出現在台灣法庭。為什麼這個短短30秒的宣判，打響了中美科技大戰的前哨戰？
2020年6月12日下午4時28分，近年台灣最受國際矚目的訴訟案，在台中地方法院刑事第四法庭宣判。
審判長法官游秀雯、法官許慧珍、陳玟珍魚貫走入，「請起立！」
所有人起身、肅殺、屏息，審判長宣判，「聯華電子股份有限公司，應執行罰金新台幣1億元。本案件可上訴。」
台灣聯電、美國美光律師立即動作：抄錄、發簡訊，消息越過台灣上空，直達幾千公里外的美國美光、中國國營企業福建晉華積體電路、以及台灣聯華電子。
這是全球矚目大案，是美國司法部以經濟間諜案起訴聯電、晉華的前哨戰，也是中美科技大戰的一部分。
這短短30秒判決的內容與所引用的證據，可能會被美國法庭作為參考。
台灣司法機構某高層透露，「據我側面了解，台灣法務部和地檢署會將調查到的證據和資料提供給美方，我認為以台灣所掌握到的事實，未來在美國訴訟『會有高度價值』。」
美光法務長Joel Poppen在12日晚間的視訊記者會證實，「就我所知，美國司法部有向台灣地檢署要求提供刑事訴訟相關證據，做為（聯電在）美國刑事案件的使用和參考。」
「在台灣已是有罪判決，雙方證據都有了，去美國要翻案恐怕很難。」前眾達國際合夥律師黃日燦說。
對美國而言，因事實發生地在台灣，台灣檢察官可代表國家公權力進行蒐證、提起公訴，也可提供給美國，「台灣講究速審速決，美國光一個程序就要搞好久，當然要從台灣先開始打。」
台灣營業祕密訴訟史上，罰金最重紀錄
2017年，台中地檢署針對聯電及3名聯電員工（曾為美光前員工）提起公訴，控告聯電竊取美國記憶體大廠美光的營業祕密技轉給福建晉華。隔年11月2日，美國司法部以「經濟間諜罪」起訴聯電、福建晉華及晉華總經理陳正坤等人。
美國司法部長塞申斯當時在新聞稿強調，「中國對美國的經濟間諜行動不斷增加，最近更是快速攀升。我在此要說，凡事要適可而止。」
聯電法務部長張振倫（中）帶領法務團隊，全力為接下來的美國訴訟案做好準備。（黃明堂攝）
這是台灣企業與個人，首次面臨美國經濟間諜罪起訴，若被判有罪，依法最高可處以3倍不法利得罰款。
美光則主張聯電竊取的營業祕密所得利益在4億至87億美元之間，若以最高87億美元的3倍估算，最高罰金將可上看200億美元，甚至超過聯電的總資產3701億台幣 (約125億美元)。
因此，儘管聯電遭判賠1億台幣，已創下台灣營業祕密訴訟史上企業被課以罰金最重的紀錄。但是，比起美國訴訟的潛在損失，可說是九牛一毛。
因此聯電在接受《天下》採訪時，首度揭露因應美國官司組成的豪華律師團隊。
不惜砸下上重本，組成跨國豪華律師團
包括：2018年上任的新任法務長、資深副總張振倫，他曾任美國知名律師事務所摩根路易斯（Morgan Lewis & Bockius）大中華區資深合夥人。曾揭發美國企業史上最大弊案的前司法部刑事司助理檢察長寇威爾（Leslie R. Caldwell），以及美國前總統柯林頓和希拉蕊的耶魯同班同學強森（Daniel Johnson）。
曾在美國律師事務所Haynes & Boone執業的智財律師王偉霖看了名單，嚴肅地說，「摩根路易斯很有名，在美國的印象就是，對方律師一站出來，對造就會特別注意，是勝率算高的事務所。」
「聯電如果在美國輸了，可能得宣告破產，可理解聯電為何不惜重本。」王偉霖也認識張振倫，強調他是位思考縝密、經驗豐富的律師，在美國華人律師界名氣響亮。
王偉霖透露，在美國聯邦地方法院階段，「聘請一個律師事務所打一個審級，律師費約500萬至600萬美元（約1.5億至1.8億台幣），只針對美國地方法院一個民事或刑事訴訟，也就是若同一件事有兩個訴訟，再乘以1.5至1.7倍。」
圓潤臉龐掛著淺淺微笑的張振倫，是道地台灣人，自幼在左營眷村長大，父親是海軍陸戰隊高階軍官，他從台大化工系畢業後才赴美，「雖然做為美國律師，但我是很愛台灣的！」他正色說。
張振倫，是擁有理工專業的法律人，他從華盛頓大學化工博士畢業後，在美國IBM半導體薄膜部門十餘年，才到聖塔克拉拉大學念法學博士。
張振倫39歲才成為律師，但曾辦過2003年思科控告華為剽竊智慧財產權的跨國訴訟案，他代表華為，讓此案隔年以和解告終。
張振倫在2018年1月加入聯電，「我們要盡最大努力來發現事實！我相信聯電秉持自主研發、完全沒用到美光技術！」他說。
「這次（聯電、美光）的訴訟過程中，聯電的法務團隊一直往前走，現在的團隊很強大。上訴是我們的權利！」
聯電法務長張振倫認為，此次案件一個多月就完成開庭審判，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宣判，準備時間不足，影響審判公正性。（黃明堂攝）
他幫聯電部署起美國訴訟團隊，先找來前同事強森，這位身高約6呎5寸、聲如洪鐘的加州律師，是美國總統比爾柯林頓和希拉蕊讀耶魯法學院時的同班同學。強森將為聯電迎戰美國美光提告的民事訴訟。
最重大的美國司法部刑事訴訟，則是請來前美國司法部刑事司助理檢察長（Assistant Attorney General for the Criminal Division, AAG）、全美知名律師寇威爾。
寇威爾18年前就曾以檢察官身份，在美國領導團隊偵辦揭發安隆弊案，成功起訴美林、加拿大帝國商銀等金融機構30多位主管，揚名全美，被視為揭發弊案、調查犯罪的正義代言人。
台灣法官加速審理，一個月密集排11庭
事實上，聯電案於17年起訴後，因為在程序準備庭耗時許久，久到半導體和法律圈都私下探詢：究竟有沒有在審理？
針對扣案的筆電、隨身碟等電磁紀錄及資料紙本，法院必須雙方辨認是否屬於營業祕密或何人的營業祕密，再依聲請發出13件秘密保持命令的刑事裁定，因此，光準備程序庭就耗費逾2年。
由於時間拖太久，中間還換了兩位審判長法官。直到游秀雯接手，決定加速審理這起重大案件。不具名人士透露，「這個案子拖太久，法官說要密集審理。」
法官游秀雯一接手就加足馬力，要求雙方律師從去年11月18日開始，4個月內看完所有證物，從今年3月10日至4月22日，31個工作天內排了11庭，22日辯論終結。
這個延宕兩年多的複雜案件，竟然在一個多月就完成開庭審判，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宣判。「我必須說，準備時間不夠！」張振倫拍著桌子強調。
聯電因此認為審判不公的理由，認為法官一接手就密集審理、早已形成心證，張振倫質疑：檢視證據時間不足、法院讓雙方辯駁的時間不對稱、法官自成心證倉促定案。
但台灣某知名智財律師指出，地方法院的刑事庭本來就會排得較密集，以這個矚目案而言，一個月左右的工作天密集開庭，還不算多。
「你沒辦法苛責法官心證形成的時間，」該律師說，「畢竟你無法判別法官是在看到哪一個證據時，就已經形成心證。所以每一方本來就會嘗試把法官的心引導到自己這邊，讓判決搭上順風車。」
但張振倫也質疑，本案出示的證據力，不足以證明被告有罪。原因是，法官將當初從聯電廠區扣押到的所有筆電、隨身碟、硬碟、手機通聯紀錄、3位被告的LINE對話紀錄等，全彙整至「48號硬碟」，要求雙方律師只能到法院3樓的電腦教室開啟觀看。
雙方律師與工程師等專家閱卷時，法院會派人盯著，雙方只能檢閱、抄錄，不可攝影及複製。但張振倫表示，因為法院電腦老舊，許多數位證據在法院當庭打不開，影響辯駁權利。
德勤商務法律事務所法律科技創新服務負責人、知名智財律師熊誦梅說，如今專利訴訟和營業祕密案有愈來愈多新型態數位證據，但數位證據可被複製、改變、編輯，不該用過去傳統看書證的方式來看，應該自一開始就找專家，包括數位檔案的蒐證、還原、保存、雙方閱券、數位鑑識等，重大案件應找公正第三方執行，足以保證「證據的真正」。
熊誦梅說，確保「證據的真正」後，才能讓法院判斷（證明力），也才能讓兩造信服且有平等權利進行辯駁，專家鑑定及提供專家意見，特別是鑑識科學的引進，非常必要。
來自美國的關鍵證據，最後一次開庭才出現
最爭議的證物，恐怕是在最後一場4月22日言詞辯論庭上——也就是最後一次開庭，檢察官突擊提出地的「台美司法互助」資料。
一位不願具名的審判參與者透露，台灣檢察官向美國法院申請，調來聯電交給美國法院的資安伺服器DLP（data loss prevention，資料外洩防護）監控軟體軌跡紀錄。
檔案可看到聯電公司所有電腦操作歷程、執行軌跡等Log files（電腦日誌檔），也有聯電3位被告的祕密筆電及雲端硬碟檔案，散見美光各世代產品製程資料，還可看到美光logo，「但因（檢察官）太晚提出，法官有沒有採納，不知道。」
該人士指出，那是聯電依美國Discovery（證據開示）規定要求，不得不交出的證據，美光也有交出類似的證物。
王偉霖解釋，美國有證據開示原則，因此美光和聯電必須交出有助審理的一切證據，包括美光請求或主張、聯電用以抗辯的各種文書、書證、電子檔、或各種科學鑑識報告。
「如果被告拒絕提出，可能判藐視法庭，也可以判：認定對方的主張為真實，那就等於敗訴。」王偉霖說。
其中一方當事人聽聞此事，詫異反問：「你怎麼會知道？」但他表示，這是祕保令範圍及不公開庭裡的資訊，因此不可討論。
然而，這批「台美司法互助」檔案是否影響這次台中地院判決？
一位律師質疑，「太晚送到，沒有經過證據調查，不該援引做為判決基礎，假如法官有援引，二審也會攻擊。」
雖然不知道，這批「台美司法互助」資料，是否影響了法官的心證。
但從台灣檢方與美國司法系統史無前例的密切合作來看，台灣的聯電案，成為中美科技大戰的一場前哨戰，恐怕已是不爭的事實。（責任編輯：吳凱琳）
June 16, 2020 at 11:00P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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